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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山》第四卷 漠野(十三)石敢当巡夜刘大麻子剿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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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山》第四卷 漠野(十三)石敢当巡夜刘大麻子剿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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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山》第四卷 漠野(十三)石敢当巡夜刘大麻子剿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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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接上回,话说,小三子领着满堂婶一行,在姚大马棒的夹道欢迎之下,鱼贯而入。进了寨门,姚大马棒又叫领道儿的两厢奏乐,一刻不停,直送在了当堂正厅。那么说,这姚大马棒怎便如此巴结,前倨后恭得如此?原来,个中还有些缘故。少待,容一一道来。

  却说,从打小三子离山,几日里听不见动静。山里这就议论开了,有的说,别他妈这小子是借道儿跑了吧?也有的说,不能,那小三子再奸猾耍懒,总也还是个土匪出身,除了咱这疙瘩儿,他还能蹦跶到哪儿去?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人心不太平了,一哄哄地都来找姚大马棒,“大当家的,你看眼下这事儿,要是先生们再不来,咱这儿可就没法儿待了,是死是活,你好歹要拿个主意啊?”一个说,两个说,谁见着谁说,吵吵地姚大马棒脑仁儿都疼。

  没事儿时分,他细里一琢磨,“也不怪弟兄们吵吵,这山里头见天的缺猪少羊,疑神疑鬼,是哪个好人能喧吩?前儿又吓死一个,不行,我可不能傻老婆等苶汉子,个王八大缩脖儿——没头儿”,笃定,姚大马棒便叫全山点卯。

  一会儿,全体到齐,姚大马棒瞅瞅,掏出盒子炮,晃两晃,冲天放了两枪,震震声威道:“他妈巴子地,诸位哥哥兄弟!就你们说,咱们爷们儿成天耍横的,好怕过谁?”“怕谁?谁都不怕!”大黄牙还在一旁边加杠儿鼓劲,“就是,就是,天是王老大,地是王老二,咱就是他妈王老三,当家的,有话你直说,都照方儿来。”

  姚大马棒气壮,痰嗽一声,转脸啐了一口,狠狠道:“当着明人咱不说暗话,都也知道这山里最近是咋回事儿,死了几头猪,坏了几口羊,有的说闹鬼儿,有的说闹仙儿,要我说是闹贼,闹馋贼,闹损贼。妈巴子的,今儿一会儿就都他妈宰了,清了圈,我看他还咋地?晚上叫老李头儿开伙,痛痛快快都造了,吃不了的腌着,眼睛长在锛儿喽上——我他妈就还不信这个邪了,还能吃人是咋地?”

  大黄牙跟着连声叫好,“好,好,今儿咱就痛痛快快地喝会子,再不就吃它个三天三夜,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对,对,看它还能咋地?”土匪们鼓噪起来,齐声喊和。少停,姚大马棒又道:“咱家里有胆儿大的没有?挑几个出来,老爷我重重有赏”,话音刚落,便打人群里蹿出来十好几个。姚大马棒一手抓着两个锞子,一手指着他们道:“嗯呢,都他妈好样地,没白跟我。看着没,这交代个活儿,兹干好了,金子拿走,人皆有份儿,一人儿俩儿。就给我在房前屋后地盯着,俩一岗,仨一哨,甭管多毬晚,只逮着那狗日的算,好吃好喝,余的不管”,说着,姚大马棒不住地拿眼睛往人群里面梭扫,见几个站后尾儿的,瞅不注意,脚往后稍,一点儿一点儿往人群里挪。

  姚大马棒心没在意,也知道这差事不好干,多少有两个就得。正寻思之间,内里有个愣头,大名石全儿,小名二愣子,外号石敢当。怎么呢?敢情这位长得是肚大脖憨,膀阔腰圆,生就是虎了巴的,吃饭不知道饥饱,睡觉不知道颠倒,所以都给他起个诨号叫石敢当。真也是神鬼怕恶人,想来那大鬼儿小鬼儿半大鬼儿,看这号浑人也要怵恼三分。他见当家的给赏,又好吃,又好喝,白天里睡觉,不便是夜头看个摊儿么。他就嗷唠一嗓子,在人群里咋呼,“大当家的,金子是先给后给?晚上可还得有酒有肉,不价饿了咋整?”

  姚大马棒听了一笑,接一甩手,把两锭金子都撇了过去,“就你先看,他几个听你归拢,有酒有肉,全他妈管够儿”,说着一耸肩,褪下了貂皮大氅,“兄弟们辛苦,这玩意儿给守夜的轮流穿,压风。”石全儿接了大氅,当时就披在身上,手还捏着两锭金子,甭提心里有多美了。旁的见了,十分眼热,先退后的几个不由又往前站了站。

  姚大马棒瞅不大离儿了,即吩咐散伙。除了石全儿,其余也都先给了一锭金子。几个高兴,都围着石全儿,听他摆弄。那石全儿是个憨戆子,他会指挥个楞毬?憋半天,摸脑袋瞎划拉一气,指派下来,就都到圈里抓猪抓羊去了。

  夜里,这一通儿吃喝,土匪们一个个喝得五迷三道,里倒歪斜。聚一块堆儿,鸡吵鹅斗,起哄架秧子,漫说那偷儿没来,就来也能让他们几个蘸酱油啃了。好家伙,酒肉都是论盆论缸上的,倒在厅里,醒了就醉,醉了就睡,大吃大喝,大饮大嚼,足足有三天半才消停,直喝得厨子老李骂娘,此搁下不提。

  就说这天,照例是石全儿巡哨,他跟另外一个瘦小枯干的土匪搭伴儿,来回两趟,没见什么异常,就撮火堆儿喝酒去了,另个也不乐意晃荡。赶上这大冷的天儿还隆冬数九,吐唾沫儿成钉,撒尿出坑儿,说话冻嘴,拉屎冻腿的日子口儿,谁没事儿愿意走啊。俩偎偎火,喝口酒,剌块肉。过后半夜,哥俩儿一寻思,也没啥大事儿,眼瞅着亮天,最冷的时候,干脆回屋里睡觉去得了。

  才眯上,两个还没实诚,石全儿就被扯耳朵给薅起来了,正要骂,见身边站着的是姚大马棒,急忙一骨碌身坐起,迷迷瞪瞪地问道:“大当家的,恁么地啦,这个样儿着急?”姚大马棒强压住心火,平心静气道:“我说你他妈是怎么站的岗,放的哨?后头马棚里那套车的大骡子咋又让给咬死了一个?”石全儿心惊,跟道:“不能啊?我后半夜两三点去看,还都好好地呢?那玩意儿常时在上半夜作,这咋改整夜蹿腾?”姚大马棒心疼大骡子,可也不好发火,末了点哒几句,“行啦,也不全怪你,现在瞅着圈里没东西,可不就逮着啥闹啥呗?只这一次,下不为例,还要精神着点儿啊”,“诶!”石全儿闷闷,觉也没了,一白天都在屋里头打磨磨,谁叫也不说话。

  又两天,该着出事,还是石全儿值夜,这回他卯足了精神,眼睛瞪得老大。夜里有风,他就裹着姚大马棒的那件大氅,在屋外头,来来回回地,一遍一遍走绺儿。下半夜,搭伙儿的小个儿盯不住,他叫回去先睡,自个儿一人儿,抱着枪,捂着酒壶,跺脚哈手,全然不敢大意。头里走,还想着前个儿的事儿,心里琢磨:“咋他妈这邪乎,片刻歇不得的,你等着我,兹别叫我贼(zēi)着,看不撕吧撕吧就火烤了你。”

  一宿。事核言直,书要用简。转天儿发现石全儿,全山都炸了锅,早有人跑去通禀,赶等着姚大马棒跟大黄牙先后过来,就看地上,墙上,哪儿哪儿都是血嘎巴。石全儿倒在屋门口,哈脯子歪头,手还缠着酒壶,临死也没撒手。姚大马棒看见,皱一皱眉,赶紧叫装裹入殓。正抹身要走的骨节儿,听身后又一阵骚乱,姚大马棒回头,看有人把石全儿翻身正道过来,抬眼一瞧,好悬没把早饭给吐喽。其他的这会儿也都倚着树底下干呕,不敢正眼。只见石全儿的肚腹被整个豁开,空空如也。另外少了一条左腿,因朝下压着,盖着大氅,没仔细还瞧不见,里面裹的净都是些零碎儿。

  正看着,一旁边又跑过来一个,“找着了,找着了”,嗓子里都喊差了音儿,姚大马棒问他,“你找着啥了?”来人喘粗气,捂肚子哈腰,“就,就——,就石全儿的下水”,“噢?搁哪儿呢?”那个抬手一指,离着还有点远。便打眼望去,整棵树上见红。再走近了,嚯,从上到下,沥沥拉拉挂的满都是,更恨之处,半拉肚子头儿还给甩在树尖儿,在场的全都吐开了,好么,就阿鼻地狱也不外如此吧,得多么大的罪过,犯得着剖肠捥心!

  同着一起的,还有石全儿的亲哥哥,他两个一起上山,就那次喝酒囔熊的便是。这咱看着兄弟惨死,他哥哽一声就背过气去了,掐人中,摩挲胸口,一会儿醒了,痴痴苶苶,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旁的怕他憋个好歹,直么劲劝,“石来子,嘿,石来子,你说句话,你倒是说句话呀?”好半晌儿,石来子嗷一嗓子,“老天爷啊!我他妈操你祖宗”,跟着泣不成声,烂泥一般。两旁边架着,掺去屋里不提。

  姚大马棒叫上树扯够,甭管咋地,也得给石全儿收个全活儿,有人忍着恶心,到树上一点儿一点儿往下摘,完了把腔子又对上缝死,还有人分开去找石全儿的左腿。人多好办事儿,没费多大工夫儿,到了中午,有人在后山里的一个山洞见着,肉掏没了,只剩下骨头,那人捡吧捡吧,拿衣服给兜回来了。山里犯膈应,没给停灵晾杠,直接一把火烧了,完后把骨灰交给石来子,厚给了铺盖行头,叫去山下找个阴阳生,好好看个坟地埋了。

  一篇儿揭过,山上就更人心慌慌了,姚大马棒也治不住的。人便三三两两,趁夜往他处投奔,一晃儿四五天,人走了有十来个,姚大马棒干着急,明知这么下去,队伍非散架子不可。孰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真个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也不是哪听来的风信儿,刘大麻子也知道了这处变故。不肯错放着机会,暗里领着保安团百十来号人马,趁夜上山。不是放哨的眼尖,真就给摸进去包了饺子。

  姚大马棒气疯了,领着队伍,守在山门处,跟刘大麻子这顿好打,由夜里打到白天,由白天又打到傍晚,刘大麻子没接应,瞧寨子里还挺坚固,一时半会儿也进不去的,只好收兵回营,再作打算。

  经这一闹,人又去了四五,剩下百十个不到了,姚大马棒坐不住,赶紧派人去找小三子,再要不把这歪的邪的治住,不散伙还等什么呢?为防着有人跑,姚大马棒叫看门守吊的许进不许出。没他的手信,一概不应。

  转过来,接说那个下山的,走没多远,迎面正碰了小三子他们,眼见了救星一般,恨不得当时就磕头叫好听的,不敢把情形挑明,就暗里跟小三子嘀咕,交代完了,又急匆匆跑回去送信。姚大马棒高兴,终于是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着个有请的,那还不两廊动乐,仔细迎接?

  再说满堂婶、冯瞎子一行,先时在半截道儿,那小三子跟来人咬耳朵,他们看着没?其实也看见了,只事已至此,多有些狐疑揣测,并没往深里去想。再王顺子贪顽,宝昌心切,都也没顾得上。

  中午,山里设宴,好酒好菜好招待,满堂婶、王满堂上座,姚大马棒作陪,余还有大黄牙陪着冯二瞎子、宝昌和顺子小哥俩儿。菜上了一桌子,满铺满盖,全入了席,姚大马棒便跟满堂婶、王满堂举杯,客气几下,细斟慢品。下垂首,大黄牙几次想要提杯,就瞧那三个,一个瞅不着,一个全不瞅,还剩下一个心思满满,半嚼不嚼,戳戳杵杵,只顾着琢磨心思。大黄牙看着可乐,心里话儿道:“得嘞!今儿我这陪席没嘛儿,整就一个字儿,吃!”完了笑笑,起来给满堂婶敬酒。吃着喝着,不在话下。

  吃饱喝足,姚大马棒给安排下房间,几个走动乏累,烫烫脚,早早睡了。转天儿,准备下来,全山来看稀稀罕儿,只见香案铺摆,供果一应,姚大马棒喊两个土匪维持,不许乱走乱动,乱摸乱看,唯恐有伺候的不周到之处。

  傍擦黑儿,满堂婶整齐披挂,王满堂陪着,来在院子正中。才要准备起势,不想在门外头忙三火四地摔过来一个,步履蹒跚,脚底下拌蒜,站不稳,一个跟头扔到姚大马棒跟前儿。姚大马棒暴躁,飞起一脚道:“你他妈是见着鬼啦咋地?瞅个死样子,还不快滚出去?”便那人噌地蹦起,嗷唠一嗓子,“大当家的,真是见了鬼了!”

  这正是:“十载辛劳性命担,搜罗织就也枉然。徒使乖吝从头起,总叫空来一场欢”,却说那人因何来的胆惧心裂?欲知后情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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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刘贺墓出土漆书“丹臾”“醜布”考

海昏侯刘贺墓出土漆书“丹臾”“醜布”考*

范常喜(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提要: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漆木器上多有漆书文字,是研究漆器工艺及名物制度的宝贵资料。现已公布的漆书文字中,“丹臾”“醜布”二词的释读争议较大。文章通过考察发现,漆书中的“丹臾”和“丹猶”均应读作“丹油”,指调制丹漆及其他彩漆所用的丹砂和植物油;“醜布”当读作“醜 布”,指制作漆器胎骨所用的粗丝缯帛和纻麻粗布。文末还对漆书中的“私府”“胶筋”“财用”“工牢”等字词及整段漆书略作了疏释。

关键词:

海昏侯墓 漆书 丹臾 醜布

1 引言

2018年底,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的漆木器整理简报得以发表。该简报对墓中出土漆木器上的部分朱书、墨书及刻画文字也作了简要介绍,但限于体例,未对这些文字作进一步的解释(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和北京师范大学2018)。我们草此小文,着重对漆书中出现的“丹臾”“醜布”二语略作考述。

“丹臾”和“醜布”主要集中出现在漆木笥和漆画盾上,整段漆书主要是针对漆器制作的原料、人工、总值、制造时间、编号等信息的说明,具体如次:①

漆木笥(M1∶34):私府

木 笥一合,用漆一斗一升六籥,丹臾、醜布、财用、工牢,并直九百六十一。昌邑九年造,卅合。

漆木笥(M1∶668):私府

丹木笥一合,用漆一斗二升七蘥,丹猶、醜布、财物、工牢,并直六百九十七。昌邑十一年造作,廿合。

漆丹画盾(M1∶528):私府

丹画盾一,用漆二升十籥,胶荕、丹臾、醜布、财用、工牢,并直五百五十三,昌邑九年造,廿。

上述漆书此前谢子玥(2015)曾在网络媒体上刊出过,研究者对其中的“丹臾”和“醜布”也提出过不同的训释意见。何有祖(2015)将此四字释作“丹,曳醜布”,“曳”意为穿着,“醜布”指品相、质地皆差的布,“曳醜布”指笥外套着醜布做的囊。彭浩(2015)释作“丹臾(朱)、醜(绸)布”,“丹臾(朱)”即朱砂,“醜(绸)布”指制作漆木笥时过滤生漆、固定器形所耗用的绸和布。吴雪飞(2015)推测“丹臾”之“臾”上部当从“由”,或即“? ”之异体,字读作“油”,同时将其与异文“丹猶”一并读作“丹油”,指制作木笥时打亮光色的红色油漆。邬文玲(2016)认同吴雪飞的释字,但认为“丹油”当断读作“丹、油”,意为丹砂和油,其中的“油”是指漆器的制作中较多使用的荏油或桐油。聂菲(2018)释作“丹、臾/猶醜布”,“布”应是麻布胎漆器标记,俗称“夹纻胎”;“臾醜”指一种草本植物,“臾醜布”是纤维较粗的粗麻布,“猶醜布”是一种革制的较粗的夹纻胎。陈松长认为“臾醜”“猶醜”很可能为布的专名。②我们亦曾怀疑“丹臾”之“臾”当读作“斞”,“丹臾(斞)”指丹漆一斞;“醜布”指制作漆器胎底所用的粗布材料(范常喜2015),现在看来我们对“臾”“醜”二字的解释并不合适。

2 “丹臾”“丹猶”的释读

“丹臾”在M1:668号漆木笥上写作“丹猶”,二者所记显为一词。“丹臾”之“臾”作

(M1:34漆木笥)

(M1:528漆丹画盾)、

(王仁湘2016)、

(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首都博物馆2016:183)等,字形酷似“曳”字。不过,蒋文(2013)指出,“曳”“臾”二字在秦汉文字中写法极近,容易相混。因此,若仅就字形来看,释“臾”释“曳”皆无不可。但考虑到异文作“猶”,该字还是当以释“臾”为妥。因为在出土汉代文献中“臾”跟“猶/猷”多可相通,如马王堆帛书《称》17下-18上:“国若不危,君臾(猶)存也。……家若不乱,亲臾(猶)存也。”其中“臾”字所在的两句与今本《慎子·德立》“君猶在也”“父猶在也”相对应(裘锡圭2014a:185-186)。陈鼓应(2007:385)指出:“臾,读为猶。臾、猶同为喻母字。臾在侯部,猶在幽部,旁转得通。《慎子》‘臾’即作‘猶’。”马王堆医简《十问》简23-24:“何臾(猶)之人也,有恶有好,有夭有寿?”(裘锡圭2014b:144)。此句中的“何臾(猶)之人”与清华简《汤在啻门》“

(胡)猷(猶)是人”相类同(陈剑2015)。据此可知,漆书中“臾”异文作“猶”正是汉代用字习惯的真实表现。

前引吴雪飞(2015)已指出,古书中“猶”与“油”或“由”多可相通(高亨和董治安1989:718,719,720),如《大戴礼记·哀公问五义》:“君子猶然如将可及也。”《荀子·哀公》:“故猶然如将可及者君子也。”这两例古书中的“猶”在《孔子家语·五仪》中皆作“油”。又如《易·豫》:“由豫。”陆德明《释文》:“由,马作猶。”此外,还可举出的是《急就篇》卷三“革

髤漆油黑苍”。张传官(2017:322)指出,此句中的“油”字在松江本等章草本中皆作“猶”,《敦煌汉简》简2130相对应之字虽残,但据其残画可知亦当为“猶”。由此看来,吴雪飞(2015)将漆书“丹猶”读作“丹油”可信。不过吴先生认为“丹臾”之“臾”上部从“由”,并怀疑整个字是“? ”之异体并不正确,认为“丹油”指制作木笥时打亮光色的红色油漆,亦不可信。邬文玲(2016)将“丹油”解为丹砂和油才最为准确。

丹砂作为一种红色矿物颜料多用于漆器制作,一般是将其加在漆液中,制成丹漆,再涂饰于器物表面。东周时期,外黑内红的漆器已经流行(孙机2004)。《韩非子·十过》:“禹作为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画其内。”《说苑·反质》:“舜释天下而禹受之,作为祭器,漆其外而朱画其内。”出土战国秦汉漆器一般也多见外髹黑漆,内髹朱漆者。在制造这类漆器的原料中,丹砂和漆液同样重要,所以《礼记·月令》云:“命工师令百工审五库之量……脂胶丹漆,毋或不良。”在出土材料中,“丹”表示丹漆时多写作“

”(朱德熙和裘锡圭1980)。湖北云梦大坟头一号墓出土遣册木牍:“

画 盂二”“

画盛二合”(湖北省博物馆1981)。洪石(2006:181-184)通过综合考察,认为其中的“

”即“

”,指红黑两种漆。马王堆一号汉墓遣册简192“

幸食杯五十”,指的是出土物中外涂黑漆内涂红漆,内底书“君幸食”的50件素面耳杯(裘锡圭2014b:201)。

油则是彩绘漆器制作过程中调制色漆的必备品。《急就篇》卷三:“革

髤漆油黑苍。”颜师古注:“髤漆者,以漆漆之,油者,以油油之,皆以为光色而御尘泥。其色或黑或苍,故云‘黑苍’也。”(张传官2017:322)用油调制成的色漆称为“油漆”,用油漆在漆器绘画称为“油画”。《后汉书·舆服志上》:“大贵人、贵人、公主、王妃、封君油画軿车。”《髹饰录》坤集质色第三:“油饰,即桐油调色也。各色鲜艳,复髹饰中之一奇也。”杨明注:“此色漆则殊鲜妍。然黑唯宜漆色,而白唯非油则无应矣。”又描饰第六:“描油,一名描锦,即油色绘饰也。其文飞禽、走兽、昆虫、百花、云霞、人物,一一无不备天真之色。”杨明注:“如天蓝、雪白、桃红则漆所不相应也。古人画饰多用油,今见古祭器中有纯色油文者。”王世襄(1998:76,93)解说:“描油,就是用油代漆,在漆器上画种种花纹的做法。油与漆不同,用油任何颜色都调制得出,所以说‘无不备天真之色’。……漆无论如何炼制,总不能明透如水,所以天蓝、雪白、桃红等色,都是无法配制的,只有用油才能调出。……用油色作画,来源颇早,不少战国漆器有白色及浅黄色的彩绘,用漆无法调制,应当是用油调成的颜色。至于当时用的是什么油,很可能不是桐油而是荏油(即苏子油)或其他植物油。因为从古代文献来看,桐油在油漆工中的使用要晚于荏油和胡桃油(即核桃油)及大麻子油。”

根据整理简报可知,海昏侯墓出土的漆木笥表髹黑漆,里髹朱漆,漆书为朱漆。这与漆书所记“漆、丹”相符合。出土漆丹画盾漆皮为红色,漆书为黑色。漆皮上绘有人物、动物纹饰。盾的边缘有一圈黑漆边框,黑边上涂有金粉。这与漆盾漆书中的“漆、丹、画”也正相合。从这些残存漆面上的用色并结合其上漆书所记可知,海昏侯墓出土的漆笥和漆盾在制作过程中显然都应该用到了丹砂和油。

3 “醜布”的释读

“醜布”当读作“? 布”。上古音“醜”属昌母幽部,“猶”属余母幽字,二字韵部相同,声纽相近,自可相通。而且“醜”与“猶”分别从“酉”“酋”得声,而“酋”应从“酉”派生而来(黄德宽2007:601)。古文字材料中“酋”“酉”二旁又多通用,如侯马盟书中“醜”多写作“

”(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1976:352;黄德宽2007:599),马王堆帛书中“猶”字多写作“? ” 或“? ”(白于蓝2017:156),北大汉简《苍颉篇》中“? ”作“

”(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2015:22,47,95)。前文已经指出,古书中“猶”与“油”或“由”多可相通,因此漆书“醜布”之“醜”当可读作“? ”。③《说文》糸部:“? ,大丝缯也。”《急就篇》卷二:“绛缇絓 ? 丝絮绵。”颜师古注:“抽引麤茧绪,纺而织之曰 ? 。? 之尤粗者曰絓,茧滓所抽也。”(张传官2017:142)。可见,汉时“? ”是指粗丝材质的缯帛。《居延新简》E.P.T51:302:“白 ? 襦一领。”李迎春(2016:262,493)注释:“白 ? 襦,用未染色粗绸制成的有衬里、有著絮的短衣。? ,粗绸。”青岛土山屯147号汉墓出土遣册木牍《堂邑令刘君衣物名》记云:“刀、笔、空 ? 一具。”彭峪和卫松涛(2017)注释认为,此处牍文指的应是墓中出土竹笥内的“书刀、双管毛笔”以及“空白 ? 帛”等书写工具一套。由于 ? 帛易朽,未能保存下来。不过,马王堆帛书保存状况相对较好,而且尚存有不少未写文字的空白衬页(裘锡圭2014c:19-27,49-65,150-165),可为此处的“空 ? ”提供实物注脚。相对于同墓及一号墓出土的大量精美丝织品,帛书所用丝缯显然要粗疏得多。

“布”应指纻麻所织的粗布。《说文》巾部:“布,枲织也。”木部:“枲,麻也。”《小尔雅·广服》:“麻纻葛曰布,布,通名也。”《史记·货殖列传》:“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裴骃集解引韦昭曰:“布,葛布。”因此,漆书中的“醜(? )布”应是指粗丝材质的缯帛和纻麻所织的粗布,二者都是漆器制作胎骨时的重要原料。秦汉时期,漆器多有用夹纻胎、布胎、布缯胎者。④这三种胎骨的制作要以纻布、? 缯等为原料。夹纻胎,一般是在薄木胎上加裱纻麻布,然后上漆。⑤朝鲜半岛出土的东汉乐浪王盱墓漆器上多有“夹纻”“侠纻”“綊纻”等字样,其中“建武廿一年”漆杯铭文中还写有“木侠(夹)纻”三字(梅原末治1943:图版第三九)。索予明(1977:83)指出,该漆杯胎骨制法正是在木胎两面裱以麻布。此外,江苏邗江县姚庄M102出土的一件面罩也是薄木胎加裱麻布(扬州博物馆2000),江苏盐城三羊墩M1中棺内涂朱漆,外贴麻布,再涂腻漆(江苏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和南京博物院1964)。

布胎、缯胎、布缯胎的制作方法是先以木或泥做成器形,作为内胎,然后以麻布或缯帛若干层,附于内胎上,然后上漆,等麻布或缯帛干实后去掉内胎,则所存麻布或缯帛与原来器形的轮廓一样,仅稍大一些而已。可见,与夹纻胎漆器相比,布胎、缯胎、布缯胎等是没有木芯的。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遣册中有关于此类漆器胎骨的记录,如简181:“

布小卮一,容二升,有盖,盛温酒。”整理者注:“

布,指在麻布胎上刷漆。汉代布胎漆器铭文多称‘纻’、‘夹纻’或‘褚’。此简称‘布’,义并同。”本简所记与出土的388号麻布胎漆卮相对应,该卮漆下麻布纹路仍可辨(湖南省博物馆和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1973:144,82)。布胎也称为纻胎,其中“纻”亦多写作“绪”或“褚”,粗麻布之意。《说文》糸部:“纻,苘属。细者为絟,粗者为纻。从糸宁声。

,纻或从绪省。”湖北云梦大坟头1号西汉墓出土的木牍中记有“绪杯廿”,即出土物中的麻布胎漆耳杯20件(湖北省博物馆1981;傅举有1999:239)。满城汉墓所出麻布胎漆盘自名“褚饭盘”,卢兆荫(1974)认为“褚”也是“纻”的假借字。

“布缯胎”漆器也见于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遣册,如简230记有“九子曾(缯)检(奁)一合”,便与出土的433号双层九子奁相对应。该奁的盖和器壁均为布缯胎,⑥双层底为斫木胎。从器壁裂缝处可以清楚看到麻布纹路和细密的丝帛纹路,估计是在麻布胎上再裱一层丝帛(湖南省博物馆和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1973:88)。缯帛比麻布柔软细密,用它做胎能使漆器表面更加光洁美观,造型更加轻巧,大大提高漆器产品的档次。

根据上述对秦汉漆器实物及遣册中相关记载的分析可知,海昏侯墓出土漆书中的“醜(? )布”当是指制造这些漆器所用的粗 ? 和纻布。由此可见,前引聂菲(2018)的观点虽然在释文断句方面有误,但将漆书中的“布”理解作麻布胎漆器标记,还是十分正确的。据整理简报称,海昏侯墓中出土的漆器胎骨质地主要有木胎与夹纻胎两种,使用夹纻胎的漆木器主要有奁、锺、卮、盘、碗、笥等,已然包括了“笥”。从公布的M1:34和M1:668两块漆笥残片边角断裂处来看,漆皮之下尚存有比较清晰的布帛纹路,这应即漆书中所记的“醜(? )布”。另外,该墓出土3件“绪银碗”,实物为夹纻胎银釦漆碗。这也可以旁证海昏侯墓出土的漆器,在制作时广泛用到了纻布或 ? 缯。漆丹画盾做工比漆木笥更加考究,从其上漆书有“醜(? )布”来看,该盾也用到了布缯材料。

4 漆书中其他词语的释读

明确了“丹臾/猶(油)”和“醜(? )布”的确切意思后,我们可以对漆书中其他几个词语稍作补充,以利于整段漆书的理解。诸漆书中的“私府”,应为漆器的生产制造地兼收储机构。西汉时私府掌后宫收藏币帛诸物,包括衣食住行等所有私事。《后汉书·百官志四》:“中宫私府令一人,六百石。”西汉时不仅中央百官中有私府,诸侯王国亦有私府。《汉书·路温舒传》:“上善其言,迁广阳私府长。”颜师古注:“藏钱之府,天子曰少府,诸侯曰私府。”广西贵县罗泊湾M1出土的漆盘底部烙印也有“私府”二字,蓝日勇和杨小菁(1993)、洪石(2006:156)都认为可能为诸侯王私府所掌之器或所制之器。聂菲(2018)指出,海昏侯墓出土的漆器有“私府”漆书,表明这些漆器是昌邑王府私府所掌之器,即私府生产(收储)的漆器。漆丹画盾铭中的“胶荕”,应是指用于制作盾牌的“胶”和“筋”。古时此二物多用作制造兵器、车具等的原料。《礼记·月令》:“是月也,命工师令百工审五库之量,金铁、皮革、筋角、齿羽、箭干、脂胶、丹漆,毋或不良。”《考工记·弓人》:“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筋也者,以为深也。胶也者,以为和也。”《韩诗外传》卷八:“此弓者,太山之南乌号之柘,骍牛之角,荆麋之筋,河鱼之胶也。”

“财用”一语,在M1:668号漆笥上写作“财物”,彭浩(2015)已指出,应是指制造漆器所耗费的物资。二语多见于文献,如《管子·重令》:“民不务经产,则仓廪空虚,财用不足。”《居延新简》E.P.T2:9A:“庚辰朔戊申,第十桼候长良敢言之,谨移卒输官财用券墨如牒,敢言之。”(马怡和张荣强2013:3)。《居延汉简》286.28:“元寿六月受库钱财物出入簿。”(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1980:206)《居延新简》E.P.T50:28:“甲渠候官绥和元年八月财物簿。”(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1990:154)无论是中央官府还是诸侯王府对于“财用物”都有严格的出入管理规定(孙瑞2003)。《周礼·天官·冢宰》:“掌治法以考百官府、郡都县鄙之治,乘其财用之出入。凡失财用、物辟名者,以官刑诏冢宰而诛之;其足用、长财、善物者,赏之。”郑玄注:“乘,猶计也;财,泉谷也;用,货贿也;物,畜兽也。”漆书上标明制造这些漆器所用“财物”和价值的文字,应当与刘贺昌邑王府对其“财用物”的管理规定有关。“工牢”当指付给工匠的工钱或供应的廪食,⑦其中“牢”应训为“价直”或“廪食”,字亦或作劳。《史记·平准书》:“愿募民自给费,因官器作煮盐,官与牢盆。”颜师古注引苏林曰:“牢,价直也,今世人言顾手牢。”又引如淳曰:“牢,廪食也,古者名廪为牢。盆,煮盐盆也。”《后汉书·应劭传》:“简其精勇,多其牢赏。”李贤注:“牢,禀食也。或作‘劳’。劳,功也。”

5 结语

综上所述,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漆书中的“丹臾”和“丹猶”均应读作“丹油”,指调制丹漆及其他彩漆所用的丹砂和植物油。“醜布”当读作“

布”,指制作漆器胎骨所用的粗丝缯帛和纻麻粗布。至于漆书中其他几个词,如“私府”应即海昏侯刘贺的私府,是这批漆器的生产制造地兼收储机构。“胶荕”指用于制作盾牌的“胶”和“筋”。“财用”和“财物”指制造漆器所耗费的物资。“工牢”指付给工匠的工钱或供应的廪食。海昏侯墓出土的M1:34号漆木笥上之漆书可重释为:“私府木笥一合,用漆一斗一升六籥,丹臾(油)、醜

)布,财用、工牢并直(值)九百六十一。昌邑九年造,卅合。”大意是:私府髹漆木笥一合,用漆一斗一升六籥,丹砂、油、

缯、纻布等材料费用,另加上人工费用,总共九百六十一钱。昌邑九年制造,编号为三十。另外一件木笥及漆丹画盾上的漆书亦可据此理解。

参考文献(略),*本文得到教育部、国家语委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与应用专项重点项目(YWZ-J019),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7ZDA300)的资助,又蒙《语言科学》编辑部和匿名评审专家惠赐宝贵修改意见,特此谨致谢忱。

作者简介:范常喜,男,1978年11月生,山东平邑人。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出土文献与古文字学。(来源:考古)

转自:海昏侯国遗址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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